中國時報  2008.02.03

■人間---租書店的女兒

蘇偉貞


     父親晚年消磨時間的方式說來挺酷的──他看武俠小說,手不釋卷的看。善惡輪迴的武俠天地價值觀如是分明,故事情節對話重口味,加上眾多江湖人物呼嘯來去,難怪我爸拼老命融入那世界,簡直到達廢寢忘食的地步。所好是,老年生活來不及寂寞。

     偶爾回家小住的日子,萬籟闃寂,父女倆各捧一本書,分據一角,熒熒光池下,父親讀書是我記憶中永遠的經典畫面,比一切我所知道奮發向上的 故事更讓人感動。父親少鹽少糖的晚年生活得以提味不少,我則努力發揮鴕鳥精神,光埋住頭嫌不夠,有時候根本全身趴在「老豆(廣式發音)有書陪伴」的沉沙裡 完全不肯面對現實,邊還阿Q式鼓舞自己將來要如此老。功課一做數十年,我母親不解碎碎唸:「就這麼好看!半夜三更還不睡!哪天火大全給扔掉!」

     正以為可以如此耍賴下去,哪知老父眼睛一夕病變,視神經出血,右眼全盲,左眼保住了0.2視力,醫生強調不壞下去就算好。沒啥良方秘笈, 多讓眼睛休息,腦門吃中拳王一計似的,昏天黑地。躲開老父沉默的眼神,他聽力早大壞,這下可好,真不曉得從何開口,就住了嘴,他也沒問,我想他心裡一定是 明白的。推著輪椅穿過醫院長廊,午後的陽光往角落一吋吋退去,他不能聽不能看,被迫倉促收攤的閱讀人生,此刻瞬間換上空景,怎麼辦?我真不明白哪個環節出 了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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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父親愛看武俠不是晚年才修的課,早在他壯年的六○年代初,我家開過租書店,店名「日日新」,取《大學》「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意旨。我上小學後,成了租書店的女兒。

     黃埔出身的父親從砲校中校副指揮官階退下來,半路出師擺了間租書店營生,挑明了跟砲校老長官打擂台,批評我脾氣暴烈是吧?老子讓你瞧瞧什 麼叫硬骨頭,書店也就開在當年台南縣市交界網寮砲校門口百公尺之遙,武俠小說誼屬書店客層主流,較合阿兵哥胃口,書店也摻合言情偵探歷史小說。至於咱父女 倆,老爸專攻武俠,我呢,小女孩不好打打殺殺,歷史太深,剩下只有言情了,但我還保留偶爾越界練練武功什麼的興頭,倒是父親從來獨沽一味。那說明了他是一 個怎麼樣的人。

     最初,剛進小學的我僅能裝模作樣翻弄落到當包書紙的零散漫畫,等上了小二,認得的字多了,正式「下海」看小說不提,還被教會租書作業流 程,充當父親偶爾出門補書喝喜酒陪客人下圍棋看店後補,我算不算租書界最小的童工?總之,管他童不童工生涯,我白天黑夜天醬在言情小說美女俊男情史裡,我 爸壓根沒想「分級閱讀」這回事。我呢,掃完嚴沁《煙水寒》、《桑園》,快攻依達《斷弦曲》、《舞衣》、《蒙妮坦日記》,或急吼吼追玄小佛《沙灘上的月 亮》、《又是起風時》進度,要不來本金杏枝《一束梨花壓海棠》、禹其民《籃球情人夢》……,惦著這本想那本,被自己擾得魂不守舍,恨不得長出幾對眼睛;舊 的未看完,放學沒進店門老遠放出連珠炮:「依達來了沒有?嚴沁呢?」我爸則從棋盤或書頁間回丟個衛生白眼:「誰都沒來,人在香港忙著呢!」繼續埋首他的世 界。

     有個不知道準不準的印象,那年代出書之快簡直像印報紙,騎腳踏車的倒楣郵差每天都來送重重的包裹,成日都有出版商寄新書來,另就是咱們阿 兵哥除了武俠還挺愛言情,沒武俠新書,順便打聽:「依達新書來了嗎?有沒有嚴沁還是玄小佛?」我把這些大哥哥引為知己。至於我自己,小說摸熟了,自然也瞧 出了個門道,言情小說有套基本公式,人物缺少理想性,情節忌拖泥帶水沒勁兒,最重要事件發展、節奏得快,否則讀者會失去耐性。(我性了急,不準是如此這般 被養成的。)這況味使得喜歡讓女主角來點古典詩的瓊瑤顯得不太「言情」。舉例說吧!嚴沁《煙水寒》第一章,早秋,開學第一天,台北最高學府T大,外文系二 年級教室,旗鼓相當二死黨古典氣質富家女黎瑾、韻味天成亦筑正聊著天,男主角上場:

     教室門口瀟瀟灑灑走進一個高大英偉的陌生男孩,他臉上帶著淺笑,……同學都停止下來,怔怔注視這陌生人,……像一枚炸彈突然投入不設防的地區,他是誰?

     「我是雷文。」男孩大方自我介紹,他的聲音很開朗,很溫柔,仿佛有磁力,「新轉學來的插班生!」

     我現在知道了,這段鋪排無非為三角戀情未來的糾葛夾纏預埋伏筆,總之,死黨、古典氣質、富家女、高大英偉、插班生等等設計,都為了讓人物 不死也得脫層皮。幸好,這是小說,真實生活沒得對照組。直等到有天我從書架抽出早在哪兒的郭良蕙《遙遠的路》(1962),小說寫一對姊妹因畫家父親過 世,母親改嫁的對象只讓帶去一個小孩,於是三兄妹哥哥被大伯領養,羅凱若是姊姊比較大,被未婚的律師姑媽羅若男領養,帶到了上海,母親及妹妹凱莉則留在北 京。那時候凱若才八歲,母女姊妹分隔兩地,姑媽的嚴格管教,越發使得凱若盼望有一天能回到母親妹妹身邊,但等待的路途漫長遙遠而寂寞。故事的結局其實正好 與凱若原來的期待相反,妹妹和至愛的男友一起背叛了她,反而姑媽才是真正關心她的人。以我當時年齡並不懂情愛、背叛的部分,光看見自己的遭遇,我正好有個 妹妹住姑媽家,我姑媽是老師,也比較嚴肅規律,一下子,小說情節居然與真實人生吻合深深震撼了我之外,同時興起的迷惑是,原來小說不全是殺父之仇滅門之恨 小兒女情路糾葛或著高來高去的無影俠蹤。我開始思索:其他人都看什麼小說?我跌跌撞撞一路亂看,挨到小學六年級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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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我考進了台南德光女中有圖書館,「其他人都看什麼小說」的答案浮現了。學校書架上沒有日日新書店裡的人氣小說,有的是張愛玲、司馬 中原、朱西甯、郭良蕙、孟瑤、蘇雪林、張秀亞、白先勇……我少數有印象的名字是郭良蕙、司馬中原。最讓我不知該喜還是該憂的是,張愛玲《怨女》、《短篇小 說集》、《流言》、司馬中原《狂風沙》、朱西甯《鐵漿》、白先勇《謫仙記》……統統完全不要一毛錢。我開始站在生命另一列書架前面,朱西甯〈鐵漿〉裡一口 灌下整臼鮮紅鐵漿的孟昭有、白先勇〈寂寞的十七歲〉裡逃避學校逃進了新公園同志懷裡秀氣的楊雲峰、林懷民〈蟬〉裡青年們夏天在台北西門町聽到再也沒不曾聽 到蟬叫……我突然就懂得通俗小說與純文學的差別,我還明白,自己是踏著別個高度才到了這個高度。言情小說愛死人不償命的陣仗我膩了,小說除了言情總還有些 別的。感傷的是,我守著這秘密不敢讓我爸知道,否則我們家那些書可以「想像」租給誰呢?

     不等我心憂太久,不久砲校另遷,時代更迭,月租客人約滿即退租,零租忠誠度原本就不高,書店生意說壞就壞,門前冷落,先是每月後來是每天 開店門成了沉重的事,我父親掙扎著掙扎著收掉租書店。那些書哪裡去了?我不知道。書是買的時候貴,要賣就低得太多,我從此養成自己買書的習慣,我算是清楚 作家、出版社、書店的難為。(氣人的是,九○年代中,我開始編聯合報讀書資訊版《讀書人》,一路進入二○○五年,台灣年出版品已累進到四萬餘種,數量之 大,出版社新書無不希望傳媒能廣為推介評論,所以,大量的出版品堆滿我桌面,看著那些書,我每浮上個念頭:「這到底算是懲罰我呢?還是獎勵我?是懲罰我上 上上輩子沒看書呢?還是獎勵我下下下輩子不必再看書?」最重要,完全打亂我只買書不希望被送書的習慣。我還異想天開:「為啥我爸開書店時你不送書給我 呢!」哎!人算不如天算。唯一可以確定的,我跟書真結上不解之緣。)

     我們家書店倒閉了,但書還是得念,我進了高中。七○年代初,剛回國的林懷民巡迴全省講演現代舞,移站台南美新處,現場擠爆了,全是學生, 像大家一樣,我知道林懷民是因為他的小說,雙手抱緊《變形虹》,拼命擠到台前,(我也不清楚要幹嘛!我甚至不知道可以請作家簽名呢!)當林懷民緩緩開始以 文學的語言敘述自己舞蹈生涯,滿場立時鴉雀無聲,深怕漏聽什麼;之後,這位身穿白襯衫卡基褲的大男孩,換上全套玄黑舞裝當眾示範舞蹈動作!逸出小說與另類 藝術結合的形式,令人震驚,和舞蹈比起來,我更懂小說,但那一刻,《變形虹》裡受苦的年輕靈魂困在身體的情慾裡,此時以真人向眾人展示,揭開我以讀者身分 和作家距離最近的第一章。暈淘淘的我走出美新處,心底湧現一道微小之聲:「如果,我也能寫小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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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讓我們來到一九八○年。在「如果,我也能寫小說呢?」之聲冒出約十年,我以《紅顏已老》得到聯合報中篇小說獎,報上連載時,插畫家 王明嘉筆下,女主角費敏的型塑,與想像中嚴沁、玄小佛、瓊瑤筆下的女主角近似極了,久違的文字記憶襲來,真正難以言說,但心知肚明,自己是踏著哪一階走到 這一步的。我父親比喻含蓄:「以前我就是開間小租書店嘛!倒沒想到影響有這麼大。」我寫著寫著,每有評者指出我小說中情愛幻想具有通俗小說特質,是「挪用 菁英文學形式探索流行小說的新可能」,我十分感謝:「哎呀!沒得說的,我是租書店的女兒嘛!」我很願意承認,通俗閱讀的啟蒙,我還蠻懷疑人世沒有「偶然」 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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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爸單眼0.2視力維持了段時間,空白人生。有天回家,進門便瞄到茶几上躺著久違的報紙,老媽湊上來說:「老先生一大早突然說想看報,我 趕緊去買。」深恐驚動文曲星,我壓低嗓音:「爸能看了?」老媽:「挑大字看,過個癮吧!」父親此時喚我取報紙給他,《中國時報》,他手指頭版頭題一字一聲 唸道:「建、仔、入、選、全、球、百、大」,翻過一頁:「停火不熄罰5000」若無其事放下報紙,表情平靜,沒著聲,比什麼天地洪荒都巨大。

     就這樣,父親在更老的老年開啟閱讀新頁。我還知道,人們學會一件事不那麼容易丟掉。為了那幾個字,每天,我媽得花十元新台幣。租書店裡賺來的人生,現在,一塊錢一塊錢往回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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