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晴閒工夫

注視著攝影師陳文發的鏡頭，詩人楊光中留下人生最後一張照片。照片中，他擁著他最鍾愛的女體雕像，整個人卻慢慢退到黑暗處。陳文發說，楊光中認為這張照片拍出他人到黃昏的心境：「人退到布幕之後，而幕也漸漸落下」。

如今，楊光中的人生之幕已靜靜落下。三月他被管理員發現在家中逝世，享年八十一歲，遺體由社會局處理。一九二六年生於湖北的他，單身來台，曾有短暫婚姻紀錄，大半是一人獨居。

提到楊光中，文壇中人未必知曉。他十九歲在重慶出版詩集「我來自饑渴的地方」，一九七八年在台出版「好色賦」，被認為是台灣和中國有史以來第一本情色詩集。

楊光中在「好色賦」的序裡說，「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比女人對我更有吸引力。」陳文發說，楊光中獨居的家中，各種以女體為造型的傢俱、生活用品、藝術品，堆得滿坑滿谷。

在當時保守的社會風氣下，「好色賦」剛出版即遭查禁，但傳說當時軍中人手一本。楊光中一生中出過幾十本書，包括詩、小說、散文等。過度前衛的情色書寫，卻讓著作等身的他遭到文壇的漠視，文壇人對他避之唯恐不及。在文訊出版的「中華民國作家作品目錄」，找不到任何資料。

喜歡在舊書攤挖寶的陳文發，發現好幾本楊光中的詩集，卻找不到任何資料，千辛萬苦找到他，又發現兩人住所相距不遠，就此成為忘年之交。楊光中封自己是「品 玉齋」齋主，「我就是這個世界的國王！」稱自己是「肉體派」：「對女人的肉體做虔誠的頌讚與謳歌，我也不畏縮，對人類最有影響力的性，加以毫無保留的讚 美！」

楊光中被視為禁忌的情色書寫，一旦卸下有色眼鏡，便散發出文學光澤。國家文學館在他生前已登門造訪，帶走部分作品與信件典藏。陳文發表示，國家文學館已主動與社會局聯絡，希望典藏屋中藏書。楊光中的人生之幕雖已落下，文學舞台的幕卻才拉起。

像一對等候著交配的母猴／當看門的人放進一個顧客／你們就得同他扮演一齣人類的喜劇／戲劇的內容沒有變化／脫掉你們的衣服／張開你們的下肢／你們只是無奈的等待著／那男人一陣最後的抽搐。

這是楊光中「好色賦」中的一首詩「私娼寮」。「好色賦」的封面是一群光屁股插秧的女子，標題開宗明義指出：「女體美的頌讚、性與愛的謳歌。」「好色賦」的性愛意象，在今天可能連「輔導級」都不到，在保守的一九七○年代，卻被打入禁書地獄。

談到台灣的性愛詩，詩評家向明表示，早在一九五○年代，台灣前輩詩人覃子豪便以詩喻性。一九六○年代余光中的「鶴嘴鋤」（見附註），也藉性的過程來表現生命輪迴，該詩還是台灣最早出現「子宮」此一生理名詞的現代詩。

而「好色賦」是第一本露骨描寫性與性器官的詩集。向明表示，不僅整本詩集都是性愛意象，「描寫部位已突破三圍，到了臀及體毛」。「好色賦」遭禁後，整整十多年，台灣沒有出現任何一本標舉性愛的詩集。

一九九○年代隨著高漲的女權意識，台灣的性禁忌全面突破。女詩人夏宇的「腹語術」，顏艾琳的「骨皮肉」，江文瑜的「男人的乳頭」，甚至男性詩人陳克華的「肛交之必要」，詩人不再避諱袒胸露乳，性愛也可昇華為藝術。

二○○○年，北京詩人沈浩波、朵魚創辦了「下半身」詩刊，開啟大陸詩壇的「下半身寫作」風潮。這些「下半身」詩人一如當年的楊光中，受到衛道人士的批評；不過他們卻愈罵愈紅，和楊光中的銷聲匿跡命運迥異。

向明卻認為，大陸這些「下半身詩人」，不是「下半身寫作」，而是「下半身暴露」。相較之下，楊光中的作品同樣大膽，卻保持詩的藝術性，「用意象處理，不會直捅捅的真刀真槍」。早了將近三十年的楊光中，才是兩岸三地第一位「下半身詩人」。

鶴嘴鋤 --- 余光中

吾愛　吾愛／地下水為什麼愈探愈深／你的幽邃　究竟／有什麼樣的珍藏／誘我這麼奮力地開礦／肌腱勃勃然，汗油閃閃

鶴嘴鋤／在原始的夜裡一起一落／原是從同樣的洞穴裡／我當初爬出去／那是另一個女伴／為了給我光／她剖開自己……

就這麼一鋤一鋤鋤回去／鋤回一切的起源／溯著潮潮濕濕的記憶／讓地下水將我們淹斃／讓礦穴天崩地摧塌下來／

溫柔的夜／將我們一起埋葬／吾愛　吾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