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這句—若干年以後,台灣、中國都無關宏旨了,只有文學作品留下來。《詩經》有鄭風、魯風、齊風,管它哪一國風,記得最美的詩就好了!當年那些國家打來打去,誰記得?
知交35年 白先勇 齊邦媛 文學不了情 | ||||||
2007/08/07 | ||||||
【聯合報╱本報記者王盛弘、賴素鈴、梁玉芳】
她讚:《台北人》有早慧的冷靜 每次讀都有新感受 他嘆:《中國現代文學選集》 延續文學的一線香火
作家白先勇說只要和齊先生(台大外文系名譽教授齊邦媛)一見面,兩人總是嘀嘀咕咕說個沒完。兩位文學界的大老,說不完文學的相知惜,對時代的感喟議論,還有那代人走過戰亂而今回首望去的感懷。
白先勇進行多年的《白崇禧傳》、齊邦媛近年專注書寫的回憶錄,都投注了對父親及家國大愛。當這對文壇知交聚首,說歷史、談文學、講傳承,教人看見那代知識分子關心的、行動的,是比自己更大更重要的事。
問:白先勇一九六○年與台大同學歐陽子等人創辦《現代文學》雜誌,齊邦媛當時怎麼看這批年輕人?
齊邦媛(以下簡稱齊):寫作是熱忱,熱忱是一個整體氛圍的問題。他們當年辦《現代文學》,我和殷張蘭熙做筆會英文季刊譯介台灣文學作品,都有好大的熱忱;這個熱忱在現在的台灣比較少了。
我一九七○年回到台大教書,(白先勇:我一九六三年到美國。)我跟先勇第一次見面,已經是一九七二年。一九七二年很有意思,筆會英文季刊開始,我編《中國現代文學選集》、《書評書目》創刊、林文月翻譯《源氏物語》都在那年。
白先勇(以下簡稱白):那是黃金歲月,我們都好年輕。那時候,文學對我們來說是大寫的,是一種尊敬跟虔誠。這個態度我到今天都沒改。
齊:我最近把你一九七一年初版的《台北人》又看一遍,真的不一樣。五十歲、六十歲、八十歲時看,都不一樣。
白:我也在做功課,這兩天都在看你編的《最後的黃埔》。
齊:這本書也是我多年心願。我覺得《台北人》從各種角度寫他當年所了解的各種初來台北時剪不斷、理還亂的人性,有超越了他年齡的冷靜。
先勇,其實你在那麼年輕就已經說了很多清楚的話。我發現《孽子》寫眷村寫得非常之好,你講講你一個將軍之子怎麼寫出勤務兵那樣的題材?
白:(笑)從我父親的副官,故事聽得多了。《孽子》是《台北人》的延續,我寫的大部分是被大歷史篩選了到台灣來的這群人,他們的命運完全不能掌握。他們各種很特殊的心態,我可以理解。
齊姊,我寫的時候,完全沒任何象徵寓意,現在回頭看,怪了,好像在講台灣的命運一樣:最底層的台灣人的悲情、外省人的悲哀,結合起來的一本小說。
齊:這中間有些道理,你才廿多歲,為什麼寫得出來?你們知道為什麼嗎?因為《現代文學》催稿!
你命好,歐陽子(以評論白的小說聞名)跟你有同樣的思想高度,她看得懂,很快就能解釋故事裡沒有呈現的事,她把你說不了的話都說了。
《台北人》能被一般人接受很重要,對來台灣的這些外省人,《台北人》是個發言。先勇,你《台北人》出得是時候,到現在有卅年的好日子,而且有許多人研究,我相信會流傳。「流傳」很重要!
白:所以選本很要緊。如果沒有《昭明文選》、《唐詩三百首》,很多古典文學經典就很難流傳下來。齊先生,你曾編的《中國現代文學選集》也很重要。
齊先生對台灣文學的愛惜、呵護的心情,很少人有了。她看文學的開放性,一方面當然是她的人生觀、西洋文學理論的訓練,還有她對台灣文學的「不了情」!中國大陸文革導致空白斷層,台灣文學在當時浮起來,有如一線香火。
齊:會稱為《中國現代文學選集》,是因為當時的時空環境。國立編譯館推出英譯本,由西雅圖華盛頓大學發行,從一九七五到一九九二年,是美國大學了解台灣文學的重要素材。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王德威與我主編的台灣文學系列廿本小說等,希望將來海外後代尋根時,是可以找到的記憶。
我們那時選的是台灣的文學作品,但現在的台灣文學研究圈子說書名寫的是中國,對岸那邊又說裡面講的是台灣文學;兩邊都不認,也許就在海上漂流吧。我的悲憤就更多了。
白:若干年以後,台灣、中國都無關宏旨了,只有文學作品留下來。《詩經》有鄭風、魯風、齊風,管它哪一國風,記得最美的詩就好了!當年那些國家打來打去,誰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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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比傻蜂戀秋花 讀英詩止痛 | |||
2007/08/07 | |||
【聯合報╱本報記者王盛弘、賴素鈴】
告別時,前台大外文系教授齊邦媛與作家白先勇相擁,「今天晚上這麼鬧,這麼樂。」齊邦媛說;白先勇附和:「對!我暢所欲言。」風塵僕僕的他說:「我一直叨念著要來看你。」
夜色裡,大家依依不捨。白先勇自美返來,在北京忙完青春版牡丹亭第一百場演出,回到台灣一陣又要返美的緊湊行程中,探訪深居簡出的齊邦媛,好久不見的文壇知交,很難得能暢談五、六小時,欲罷不能。
許多話,只有彼此才解深意。他們有許多大歷史的共同記憶,齊邦媛的父親齊世英、白先勇的父親白崇禧將軍,都為一九四六年東北四平街國共內戰之役失敗、而至丟了大陸而抱憾;兩人總記得,來台後,兩個老人在田埂上散步,手拄著杖歎息的身影。
家世有淵源,白先勇與齊邦媛的文學交集亦深。白先勇二○○三年獲頒國家文藝獎,當時的頒獎人就是齊邦媛。由台大退休的齊邦媛投身教育卅五年,翻譯、評論、 創作都成績斐然,曾任中華民國筆會英文專刊總編輯,長年英譯台灣作品,讓吳濁流、鄭清文、李喬、蕭麗紅、黃春明等名字進入國際文壇。
齊邦媛嚴肅看待文學,也堅強面對生命。眼看因氣切、無法言語且臥床四年的先生在紙上寫下:「不知外面世界了!」她充滿感慨,為自己預簽拒絕心肺復甦聲明,就放在獨居處天天埋首寫作的書桌上。白先勇見了,豁達地說:「啊,這我也簽了。」在兩人心中,唯有文學不死。
銀髮閃亮的齊邦媛總是這樣挺直腰桿。同社區的老人看她在餐廳看書,探頭一望:「哎喲,你看英文,你還看得見呀?」齊邦媛無奈:「我不喜歡人家用老來套在我身上。有的人不相信讀書的自助力量,很早進入『殘生』,能與他們談什麼?」
那些人並不知道,廿多年前,齊邦媛車禍受重傷,疼痛難熬的時候,她是用默誦英詩保持心智清醒。她對文學充滿熱愛,她教授濟慈的詩,〈秋頌〉寫到初秋還有些花在開,傻蜜蜂以為夏天永遠不會過去。她想,她就是那隻傻蜜蜂,以為幸福可以永在。
齊邦媛對文學的一往情深,白先勇很懂。白先勇年少天才迸發時,就寫下足以傳世的代表作《台北人》,以及《孽子》、《紐約客》,向內深掘幽微人性,向外呼應時代趨向,手筆宏大。齊邦媛一直是看得到他的文學價值的知音。
及至白先勇近年投入《白崇禧傳》書寫,回首耙梳父親走過的大時代,與齊邦媛關注的交集越深,越覺得許多憂國憂民的心情,只有對方才能暢所欲言。
談父親、說文學,兩人有憂心,也有笑聲朗朗。「我真的覺得,經歷了一生的思考,一生的想念,最後,就是過路吧,可是《台北人》會留下來。」齊邦媛催著白先勇:「趕快給我寫幾個字!」
於是,白先勇在《台北人》扉頁寫下:「與齊先生對談甚歡,值得紀念。」 |
沒守住東北 兩家父親的大憾 | |||
2007/08/07 | |||
【聯合報╱本報記者王盛弘、賴素鈴、梁玉芳】
問:兩位都有偉大的父親,對父親的記憶有什麼格外深刻的地方?
白:我們兩個人的父親,都把國共內戰東北失守,當成終生最大的遺憾。
齊:我父親(齊世英)從不掉淚。他八十七歲去世前三個月,每端起酒杯就掉淚,我說:「你一輩子存的淚太多,終有流的時候。」
父親留德回來,一直想救中國。抗戰時他動員東北抗日地下工作,晚年總自責幾十萬東北烈士遺族沒得到照顧,你父親一定對戰爭失敗也覺得遺憾,他是國防部長呀!
白:東北救到了,歷史就不一樣了。我父親喜怒不形於色,談到東北失敗,扼腕、頓足。
蔣介石自己都講,國共之戰最大的失策,是東北四平街這一仗,他片面下令停戰。
來台灣後,齊世英先生正在辦當時言論最自由的《時與潮》雜誌,他和我父親常在我家後面的田埂上散步;他們的心情,跟我們現在一定很像。那是他們一生中最大的深沈的感慨。
問:有偉大的父親,家人子女常是受苦的。齊邦媛小時候也跟著父親改名換姓?
齊:我小學讀了七個,常要搬家。我曾經姓徐、姓王,因為父親做東北抗日的地下工作,我們必須隱姓埋名,那是家人能相聚的方法。
白:我也念過六個小學,那時都在逃難。不逃的時候整天躲防空洞。
齊:挨轟炸還比逃難好!屋頂炸下來了,有一鍋飯還沒壞,我們還是把那鍋飯給吃了。
白:抗戰勝利那天,我在重慶(齊:我也在重慶呀),那個廣播員講著:「今天勝利啦!」自己哭起來了。
齊:我現在正在寫這些。很痛苦!國仇家恨一點兒不錯。我常是一邊寫一邊哭。
白:這麼大一場戰爭,應該要有一部完整的信史,好好留下歷史紀錄才對。
齊:肯做的人要有很大的悲憤才行。大陸上很少人寫,因為怕碰政治禁忌;我這個年齡還在寫,就是我不甘心這些事就這樣全湮沒了。
我有一次看報紙,大標題「抗日戰爭」開始了,我的眼睛雪亮,結果竟是賣防曬油!我很感慨,幾千萬人的生命,換來的不過是笑話! |
把死去的心、浪漫情緒 喚回來 | |||
2007/08/07 | |||
【聯合報╱本報記者王盛弘、賴素鈴、梁玉芳】
問:白先勇這些年來積極推廣崑曲,也是因為想要發動文化的力量?
白:崑曲代表兩個力量,一是美,一是情。我希望年輕人一生中有一次機會,看到傳統文化的美,會產生一種肅然,一種覺醒,一種對美的、對我們文化的尊敬。
齊:概括來說是經過深思的美,不是只是形象、聲音的美。
白:是的、是的,它的美是從裡頭生出來的,也勾動了我們內心,要不然怎會在台北、北京、舊金山演,反應一樣那麼熱烈?那就是文化的力量,美與情到了極致,可以起死回生。那是有象徵意義的:整個把死去的心、浪漫情緒,喚回來!
齊先生提醒我,可能我辦《現代文學》、寫《台北人》,從〈遊園驚夢〉到〈牡丹亭〉是一貫的(齊:它就是立體文學。)把文字的美,轉化到舞台上。
其實中華民族文化很重要的成就是我們的抒情詩。這個大傳統,從詩經、楚辭、唐詩、宋詞、元曲到傳奇,在湯顯祖的牡丹亭是個高峰,用現代的舞台把它的美呈現出來。中國古典美學能復興,我們就不會失去了對自己美學的信心。
齊:我覺得你很哀悼lost innocence,lost splendor,失去的純真,失去的輝煌。
白:杜麗娘(牡丹亭女主角)說:「可知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這是我的癡心妄想,我不信做出汝窯、畫出宋朝山水,有不得了的瘦金體的民族,會讓精神文化長期衰微下去。我不相信!不信青春喚不回,哈哈。
齊:我現在所作的回憶錄,從一歲寫起,也是不信青春喚不回!
我不敢催自己,但希望一年之內能完成,因為已經想了六十年。好高興如今還能完成一些心願,誠懇覺得:啊,每天都是賺來的。
問:從青春版牡丹亭的成功看來,精緻文化如何在我們的社會扎根?年輕人好像不太追求意義了?
白:我覺得是教育問題。歐洲對他們的藝術、音樂、文學都有基本素養。(齊:我看到美國學校初三就選讀莎士比亞的《馬克白》。)我呼籲了很久,應該有一本中華文明史。
齊:所以我認為教書是我最大的貢獻。我講書,會提醒他們人生的角度要廣,看事情要深。對若干有慧根的學生,還是可以很有影響。
白:現代年輕人可能各式各樣,很難說就是什麼樣。現代資訊多,藝術、文學、科學的才能都能出來,可是因為教育政策各講各話,無所適從,他們反而茫然,他們就寫「茫然」。
齊:生活好,有吃有喝,心情卻茫然,這個才是大問題。
台灣新一代作家,文字很好,聰明得不得了。但是題材不大,沒有真正著力的地方。流浪是詩意,但跑幾天就寫好幾篇,不過當流浪成為預作書寫的題目,流浪就失去意義。
白:我希望把崑曲納入課程中。柏克萊去年開崑曲課,邀請專家李林德教授去教課。香港大學已經成立了崑曲研究發展中心。台灣有優秀的創意和人才,可以做的是文化再造,讓文學、繪畫都有一股新氣象。
齊:如果這個對談在兩年後更好。兩年後人可能冷靜一點,可能高級一點,看寬一點。我這話你留著看吧!
白:總是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哈哈!
齊:我不想到美國住,也不會上大陸,這裡就是我最後的地方,就像你說的,我對台灣用情甚深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