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看到目前為止,自己最喜歡的有關小團圓的一篇,收藏起來

小團圓讓我心驚,如此地誠實

若有一天自己能寫出些什麼,我能如此誠實面對自己嗎?

看到九莉把之雍的菸頭一根根撿起,呵呵,自己好像也幹過這樣的蠢事,有時覺得能再那樣蠢真好

清醒以後,雖然擁有自己,但也少了很多樂趣

 

 

 

夢中小團圓 by 韓良露

中時人間20090409

 

張愛玲為什麼要寫小團圓?最明顯的答案是大家都知道的,張愛玲在聽到朱西寧有意撰寫張愛玲傳,深恐自己的人生故事根據的是胡蘭成版本,立即動筆寫小團圓。小團圓寫完之後,在友人勸說下,不敢或不想發表或一直修改等等,那已經是最原始的創作慾望完成之後的許多後事了。

     身為讀者的我們,閱讀小團圓,最終還是得回到張愛玲創作的原點,她為什麼要寫?

     世上大部分的人,面對的都是小說家張愛玲,而宋淇多了一個身份是好友小說家張愛玲,胡蘭成或許是前妻張愛玲,這些面向都不是張愛玲的全部,只有張愛玲自己要面對的是私張愛玲。小團圓就是張愛玲面對自己的人生告白,用小說體寫,只因為這是她最熟悉的方式,但小團圓不只是小說,至少不是張愛玲曾經寫作過的許多小說之一,張愛玲在小團圓中想完成的不是寫半生緣的那個小說家張愛玲,小說家是張愛玲人生中的一個身份,是張愛玲常選擇用來面對人生、思索人生、想像人生的方式,小說家張愛玲說別人的故事時,可以有置身事外的通達世故,可以冷靜超越,但當小說家張愛玲在說自己的故事時,置身事內的她,卻不想只把自己的故事當小說寫,小說可以有許多虛構之處,但寫私小說或自傳小說時,作者卻會想盡量符合現狀,否則何必寫?寫私小說是為了面對自己,找回自己,解決自己人生的問題。

     讀者在閱讀小團圓時,或許也會感覺到張愛玲寫作的調性和所謂的張派文字有所區別,沒有那麼佻撻纏綿,這並非張愛玲文字功力是否退步的問題,而是她或許不想用小說家張愛玲慣用的方式面對自己,小團圓的文字比較接近用日記或書信的口吻在說事,整本書背後隱藏的聲音比較不像過去常見的小說家張愛玲,而是讀者少見的張愛玲本身的口吻。

     這或許是友人宋淇一直希望張愛玲重寫或建議她修改某些情節的原因,因為小團圓中隱約現身的張愛玲似乎不夠,不像許多張迷仰望的那麼崇高,小團圓中的張愛玲投影有一份少見的單純與傻氣。但張愛玲顯然在寫自己的人生,她又何必牽就小說家的身份,人生也並非全是小說家可以解決的,在小團圓中,張愛玲第一次拋掉了張派小說家的基調,用張愛玲的口氣說張愛玲的故事。

     幻滅後的人生真相

     小團圓中的九莉,當然不只是影射張愛玲,選擇九莉這個亦中亦西的名字,就跟愛玲的名字亦中亦西般,替九莉等於是愛玲的投射定了調,小團圓中九莉的人生故事就是愛玲的人生故事。

     誠如張愛玲寫給宋淇的信中所說:「我在『小團圓』講到自己也很不客氣,這種地方總是自己來揭發的好,當然也不是否定自己。」比起小團圓,胡蘭成的今生今世中的張愛玲就高得不像話,反而顯得虛,有時胡蘭成用張愛玲的「好」來對比他自己的「不好」,反而處處顯得他的造作,這一點他真的是不如張愛玲,一直都有不能誠實面對自己的問題,胡蘭成的說真話總像自吹自擂,話或許是真的但情虛,不像張愛玲過著隱居生活總是閃躲說真話,但一下筆寫小團圓就真情畢露。張愛玲不想世人只看到胡蘭成版本的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故事,不是胡蘭成把她說的不好,而是她早已不信胡蘭成那套了,胡蘭成把她說得太傳奇,那可以是小說,卻不是張愛玲真實的人生,中年之後的張愛玲,早就不再直接面對社會了,人生一場,她是怎麼活過來的,和胡蘭成愛情一場,「完全幻滅了之後也還有點什麼東西在」,在面對自己人生時,張愛玲選擇了用小團圓來表達真相。

     小團圓很真,這一點很難得,雖然用的是小說體,卻比不少自傳還真,世人看重張愛玲寫的許多瑰麗耀目的小說,寫那樣的小說,需要張愛玲的文筆天才與識人的銳眼,但寫小團圓其實更難,因為好小說家寫別人成,卻未必肯誠實寫自己,寫小說給世人看,和寫小說給自己看可以是兩回事。

     然而,小說家終究還是人,小說家的人生最後還是自己和人生,人生最重要的不是自我表達而是自我認清,不是創作者放大的自我(如胡蘭成),而是創作者釐清的自我,還好張愛玲寫了小團圓,讓她對自己的人生有了交代。

     書寫男女之事

     小團圓一直沒發表,宋淇大概是部分原因,宋淇是張愛玲的好友,替她考慮的都是現實面的問題,提醒身為文學偶像的她要如何小心文學江湖險惡的問題,他代表的世故當然是張愛玲的「社會我」可以理解的,但張愛玲早已企圖脫離社會我了,她恐怕比宋淇更清楚自己寫了重要的作品,小團圓不是張愛玲更好的小說,卻是張愛玲這個人更好的人生作品。

     小團圓寫愛情,也寫男女之事,九莉和邵之雍的愛情和性事,恐怕是中年之後的張愛玲才明白的「萬轉千迴」,不像胡蘭成的今生今世般男女不食人間煙火談著高來高去的戀愛,小團圓中男女是人間肉蒲團,張愛玲知道她和胡蘭成之間發生了什麼。

     張愛玲讓我們看到,她筆下的九莉崇拜之雍,甚至把他走後一煙灰盤的煙蒂都揀了起來,放在一張信封裡,這彷彿少年維特會親吻夏綠蒂用過的東西一般,二十二歲的張愛玲陷入的當然是她的初戀,是她當年還不能完全明白的戀愛,但她遇到的卻是情場老手的胡蘭成。

     之雍幾乎天天去看九莉,他主動她被動,在愛情中主動的人有較大的自由,也不容易陷進去,九莉過的是像學生般的生活,之雍卻早已過著大場面的生活,他會講生平的小故事給沒什麼人生經驗卻愛寫小說的九莉聽,之雍是靠行動過日子,九莉卻是靠想像過生活;兩個人談情說愛可以,卻不是真正一起生活,天天上門看九莉的之雍,卻從未在她那吃過一頓飯,兩個人不食人間煙火倒也部份是真的。

     疼痛的記憶

     但男女之事不吃飯可,卻不可能不上床,張愛玲寫邵之雍第一次親吻九莉,九莉覺得「一陣強有力的痙攣在他胳膊上流下去……,九莉想道這個人是真愛我的,但是一隻方方的舌尖立刻伸到她嘴唇裡,一個乾燥軟木塞,因為話說多了口乾。他馬上覺得她的反感,也就微笑著放了手。」

     張愛玲會在多年後鑽進過去的回憶裡寫出這一段,大概也已明白情場老手遇到生嫩的女大學生談的戀愛是性情至上卻不夠肉蒲團。但胡蘭成身邊多的是女人,還有歡場出身的女人,他要肉蒲團,那裡不能有,但遇到張愛玲這樣聰慧絕頂的女人卻不容易。

     在小團圓中,張愛玲每寫到九莉和之雍的性事,總有彆扭之事,沒有性事經驗的九莉坐在之雍身上,竟然覺得忽然有什麼東西在座下鞭打她,而九莉還會想到獅子老虎揮蒼蠅的尾巴,包著絨布的警棍。高明的形容詞此時卻顯唐突,讓本能洩了氣。寫到九莉和之雍真正發生關係,也寫「食色一樣,九莉對於性也總是若無其事,每次都彷彿很意外」,寫到之雍爬到她的腳頭去,「像頭獸在幽暗的巖洞裡的一線黃泉就飲,汩汩的用舌尖捲起來,她是洞口倒掛著的蝙蝠,深山中藏匿的遺民,被侵犯了……她要他回來,馬上回來──回到她的懷抱裡,回到她的眼底──。」

     用大白話來說,九莉和之雍的男女之事並不太協調,兩人對性的需要與品味並不一致。在「今生今世」中,胡蘭成從沒提過這一點,這也是他的禮貌,但張愛玲決意要說出真話。

     張愛玲寫到九莉和之雍的性,常和某種疼有關,「泥潭子機械性的一下一下撞上來,沒完,綁在刑具上把她往兩邊拉,兩邊有人很耐心的死命拖拉著,想硬把一個人活活扯成兩半,還在撞,還在拉,沒完,突然一口氣往上堵著,她差點嘔吐出來。」

     之後,張愛玲才從產科醫生那明白,她的子宮頸折斷過,想必就是這次慘烈性事的後果。(上)

 

 

做為人,小團圓當然是張愛玲最重要的作品,也應當發表,做為小說家,如果我們最終不能寫出自己的故事,就算寫過傑出的小說,我們的生命之旅還是有遺憾的,我們每個人來世界一趟,最後不過是想明白自己人生的故事。

     身為讀者的我們,當然無從明白,在性事上有虐待嫌疑的邵之雍(胡蘭成)是他一貫的性癖好還是他和盛九莉(張愛玲)之間特殊的溝通方式,在精神上無法征服張愛玲的胡蘭成,藉著性暴力來滿足他的權力欲。

     但胡蘭成的暴力傾向,想必絕不止於性,小團圓中邵之雍出手把盛九莉公寓看管電梯說髒話的門房也打個鼻青臉腫,也可以看出胡蘭成的脾性。

     但盛九莉(張愛玲)是否有被虐意識,恐怕也是,在小團圓中,九莉再疼都不會拒絕胡蘭成的索取和支配,這是否也反映出張愛玲和兇暴父親之間關係的原型,張愛玲不止喜歡年紀大些有過生活的男人,她愛上的男人都有自我中心的傾向,就像她日後在一起的賴雅,小團圓中提到他時,也有她打胎後「正肚子疼得翻江攪海」,汝秋(賴雅)卻津津有味吃著一隻烤雞,張愛玲寫著「她不免有點反感,但是難道要他握著她的手?」張愛玲對於男人的要求也未免太少了,經歷了人世變化的她,已經不像當年跟胡蘭成在一起那麼天真,誰叫她愛上的都是情場老手?張愛玲其實找到一個頗類似胡蘭成的風流男人,但「她也不相見很晚,他老了,但是早幾年未見得會喜歡她,更不會長久」。

     小團圓中的邵之雍很誠實,使得他的無賴都有些可愛之處,反而比「今生今世」中的胡蘭成把自己說成像賈寶玉似的愛身邊不同面貌性情的女人時可愛,胡蘭成當然有其特殊才情,但此人個性也有一絕,年紀大時寫文章還不脫沾沾自喜的幼稚,仍然像討糖吃的孩子,這樣的男人或許一輩子都可以吸引願意付出母愛的女人,連母性不強的張愛玲,一時也都對他付出了真心。

     錢與情 明算帳

     男女之間複雜之事,不止性事還有錢事,在「今生今世」中胡蘭成把張愛玲幾乎描寫成聖女子,知道他有小周後絕意離去,但仍然把她寫電影劇本的稿費寄給胡蘭成做跑路錢,把張愛玲寫得這麼偉大,也凸顯出胡蘭成值得被張愛玲愛,但在小團圓中張愛玲卻以實事求是的方式寫出公道,即使這個公道較像西方人的明算帳,而非東方式的錢情不分,就像張愛玲小說中的男女主角總脫離不了現實的磨難和金錢的糾葛,小團圓中的邵之雍和盛九莉,也有銀兩的欠還,當九莉向之雍哭窮,表示得還母親錢後,之雍送來了一箱子想必是挪用報社公款的錢,九莉收下,並且還覺得這樣就有藉口可以留之雍吃飯了,之雍付錢給九莉,從此就可以在九莉和三姑家吃飯睡覺了。

     日後九莉離開之雍,還寄錢給他,不是情義相挺,而是有拿有還,胡蘭成在錢上面裝迷糊,在情上面也混沌不明,張愛玲卻是錢與情都要算分明。

     張愛玲在小團圓中寫的很清楚,九莉本來不計較之雍在她之前的兩個太太,「她不忌妒過去的人,或是將要成為過去的」,但當她明白之雍有了小康(胡蘭成的小周),她卻要胡蘭成選擇,胡表示人是不可以選擇的,然而九莉不接受之雍說他可以同時愛上兩個人。

     說來胡蘭成也有點倒楣,天下負心漢何其多,胡蘭成還是少見的誠實負心人,胡當然過份多情,但這也不是禮教可以控制之事,其實大部分女人未必怕男人負心的行為,反而怕負心人說出負心的真話,死不承認的負心男人反而少被女人罵,胡蘭成其實從頭到尾都沒欺騙過張愛玲,但這樣的真情反成無情。

     凝結的歲月時光

     張愛玲在現實中斬斷了和胡蘭成的情份,斷了就斷了,之後她也愛過別人,也許是不同的愛,小團圓中的九莉在和燕山(導演桑弧)在一起時,已經成了愛情的明白人,當燕山不來找她時,她在筆記簿上寫道:「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張愛玲依然是痴情女子,燕山來了,九莉就一直流淚,她且對燕山說,「沒有人會像我這樣喜歡你的」,卻又補上一句,「我不過是因為你的臉」,情可癡卻不可不明白。但張愛玲是否就恨起胡蘭成了,不肯看胡蘭成的信或不肯與其聯絡,就可代表張愛玲不屑與胡蘭成來往嗎?張愛玲顯然切斷了她和胡蘭成在現實上的聯絡,不要有點滴瓜葛是否反而可以使兩個人的過去在時光中凝結,歲月繼續走,那一個五六十歲的女人會想回頭去遇見自己的初戀男人,胡蘭成也老了,但張愛玲一定會覺得自己老得更多。

     張愛玲當然不是普通人,一般男女通俗之情那裡是看穿世眼的她看不懂的,宋淇說張愛玲取名小團圓是對才子佳人、三妻四妾的傳統大團圓的ironical(反諷),我倒不這麼認為,在小說的尾聲,張愛玲寫道九莉夢到之雍「微笑著把她往木屋裡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澀起來,兩人的手臂拉成一條直線」,九莉醒來快樂了很久很久。

     這才是小團圓,夢中小團圓。

     僅剩夢中小團圓

     生命有兩種時光,現實的時光是我們無法倒轉的,張愛玲和胡蘭成已成過去,不必相見,但還有靈魂的時光,夢中的時光,就像之雍在九莉房子,「曾經微笑著拉著她一隻手往床前走去,兩人的手臂拉成一條直線,在黯淡的燈光裡,她忽然看見有五六個女人連頭裹在回教或古希臘的服裝裡,只是個昏黑的剪影,一個接著一個,走在他們前面。她知道是他從前的女人,但是恐怖中也有是什麼地方使她比較安心,彷彿加入了人群的行列。」這是Deja vu。

     張愛玲想必是相信輪迴因果的,現實中她愛過崇拜過胡蘭成,後來對他那套「好與不好」的怪腔,聽了卻會憎笑,不想和他上床後,她寫到「回到客室裡,她褪下榻床的套子,脫了衣服往被窩裡一鑽,寒夜,新換的被單,裡面雪洞一樣清冷,她很快就睡著了。」

     乾淨俐落,男女之間真過去就過去了,不再纏綿困頓,自己一個人睡清爽自在。

     只剩下夢中小團圓,寫出清楚的往事,誠實面對「circumstances to fit the scenes and emotions」,張愛玲給了自己人生的初戀一個不只是故事的生命告白。

     做為人,小團圓當然是張愛玲最重要的作品,也應當發表,做為小說家,如果我們最終不能寫出自己的故事,就算寫過傑出的小說,我們的生命之旅還是有遺憾的,我們每個人來世界一趟,最後不過是想明白自己人生的故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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