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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美的文章
對於冷藏櫃咄咄逼人的寒氣,牠並非毫無所覺,與其驚惶失措,還不如盡情到身心的極限。愈來愈費力地嚥下萃出的瓊漿玉液,纖足一根根慢慢地僵了,嘴巴仍無法停住,葉片啃蝕漸薄,卻再也穿不透了,撒手遺下一抹冰晶凝露,永遠凍在不覺癡了的那一刻
拍拍手,寫得真好




鮮美

林郁庭  (20080310)

食物,用以維生、養生、孳生,自然與性愛息息相關。口腹本能的種種面貌,當然反映了情慾,甚至人生百態。今明兩天刊出的「食相」短篇故事,一為台灣版,一為日本版,呈現趣味盎然的對比。──編者


 

     一魚一羊謂之「鮮」,大羊謂之「美」,鮮美二字裡都有肥羊,羊味之美,不言而喻。

     烹羊一般喜下重手,中式的蔥薑蒜韭當歸沙茶豆瓣,西洋風的迷迭香薄荷醬,捲著沙塵焚風而來的薑黃番紅荳蔻氣息,不外藉著辛香辣味鎮住腥羶之氣(「羶」也沾了羊字邊……),仿若香料就是羊肉自然的延伸。

     初次嘗到淡烤羊排佐法式橄欖醬,一絲羊臊也無,簡直不敢相信真是羊排。閒適浮在醬汁上的肉片外緣微焦、中心粉嫩,像是淡墨描花一層層渲染,玫瑰色澤上重重塗覆淡灰淺褐,纖巧卻執意地往外擴散,漸次黯沈,至邊緣已墨重色濃,無須鑲邊而自然有形;花心顏色鮮妍卻溫潤婉約,羊肉的半熟意境在此,別於帶血牛排紅豔豔滴溜溜的迫人魅惑力。

     賞味方知調味的謹慎,細細攀住一瓣瓣肉片邊緣的椒鹽桂葉百里香,餘波般迴盪著把滋味傳回肉心,慎守提味本分而不掩肉的鮮甜。所謂畫龍點睛就在醬汁,肉味如此鮮美,佐醬要是配俗了,便全盤皆輸。那醬汁是羊脂鮮蔬香芹細細地熬,差不多了,才拌入切碎的橄欖酸豆,其味甘醇而不濃膩、馥郁中有爽澤精神。剛烤好淋上醬汁的羊排,有如浴後香草美人,點上了帶著夏日風情的香水,揮發融入肌理,烘托著體香,不妖不媚而層次分明。

     真是一絲臊味也無,細嫩如此,不會是牛肉吧?像是猜到饕客的心思,大廚特意在盤邊留了兩根乾乾淨淨的枝骨。那確實是羊骨。

     羔羊只要新鮮、調理得當,自然毫無腥羶,無須濃重香料醬汁壓陣。但是這樣牛羊難辨,匪夷所思的美味,讓人驚豔之中卻有些惆悵。那兩支洩漏玄機的羊骨,從盤邊偷覷,幾分不自在裡又掩不住一絲得意之色,就如掌廚人自負手藝精妙,卻也無意透露少了一點什麼,就是個性。

     友人自塞外歸來,云大陸西北回民治羊手法果真爐火純青,讓人難忘。「聽說孜然茴香用得多,是嗎?」我問。

     他搖頭,「香料不是重點,調味很樸素的,但是烤得真是好,會讓你對羊臊完全改觀,覺得臊味不折不扣就是香味。」

     我切下一片甘美不臊的羊肉,冥想著臊味就是香味的意境。那天主廚慷慨把烤過的整隻羊腿骨連食譜一併割愛,還吩咐喜不自勝的受贈者,「回去加一條白蘿蔔一起熬湯,熬透了整個濾過,那個高湯底再加蘿蔔和一尾活魚煮湯,這湯就叫做『鮮』。」

     於是我隔幾天就問朋友湯煮了沒,等著分一杯羹。回答始終是羊腿還在冰櫃裡,那一家子都是能烹能煮的,卻總等著別人率先動手。兩個禮拜以後,終於有下落了,「我把那腿骨從冰箱裡拿出來,想一想,還是丟了。」

     聊齋裡不乏日暮荒郊忽逢豪邸的書生,雕樑畫柱美人溫香的幻境之後,醒來只見孤墳白骨。我想著那冰塚裡沉睡的羊腿骨,本以為藉著隆重的熬煮加料儀式,必能轉世還魂,以另一番風情喚回當日晚餐的歡愉;誰知冰凍三尺,取出的骸骨讓人不勝唏噓,香魂已杳,若之奈何?與「鮮」湯終究是無緣。

     菜蟲之死

     菜價隨著夏季風災水患起伏已成常態的那年入冬,某天突然對超市架上整排齜牙咧嘴的綠色蔬菜感到反感,提著籃子在包心菜、津白、本地白菜、娃娃菜之前猶豫不決。菜價上揚,有些原本整個賣的就分切了,像是安慰似地,分散消費者的負擔,也讓打理一家吃食的主婦/主夫有機會享受單身貴族的份量;切半緊緊纏著保鮮膜賣的包心菜,不知怎地就是覺得被輕薄了,好像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風的矜持女子,硬是給扯開衣衫要驗明正身,哭哭啼啼,飽受委屈。我最後選了一顆渾圓的白菜。

     起初,對這株白菜沒有什麼特殊的感情。把外面兩片風塵僕僕的老菜葉剝掉,想著要怎麼調理時,我留意到底下那瓣中心有點晶亮的水漬,形狀像是淚滴,凝聚而下的那端拖著細細的灰白線條,莫非老淚縱橫的眼角那呼之而出的歲月痕跡麼?仔細一看,是隻菜蟲,已經斷了氣,身子微冷還未僵,對眼前美味的執著仍依戀不去。

     曾聽友人說過一個驚聳故事,講的是目不轉睛盯著電視螢幕時,咬開甜美多汁的桃子,廣告時刻,再把視線回到咬了一半的桃兒身上,恰恰瞧見被削去半截的蟲兒扭動著,為那殘缺的生命作最後的掙扎。感謝老天,我還不用為我那菜蟲的死背負如此的原罪。這也早就不是妙齡女子看到蟲蛇便花容失色的時代,尤其在有機健康概念盛行之世,更該感謝菜農養得好、不亂撒農藥,有這條蟲背書的白菜必然安全可靠。

     然而我卻無法以這樣理性的思維收拾心情,而是繼續以近乎著迷的眼光看著菜蟲,畢竟用生命換取最後一口,不是隨便做得到,也值得美食主義者為牠致上些許敬意吧。牠微薄的身軀在偌大的菜葉上如此渺小,卻在泛著點黃翡翠碧光澤的白玉上啃出那麼一道晶瑩剔透的脈絡,留下不會消失的愛之傷痕──我想著最後的鍾情之吻,對於冷藏櫃咄咄逼人的寒氣,牠並非毫無所覺,與其驚惶失措,還不如盡情到身心的極限。愈來愈費力地嚥下萃出的瓊漿玉液,纖足一根根慢慢地僵了,嘴巴仍無法停住,葉片啃蝕漸薄,卻再也穿不透了,撒手遺下一抹冰晶凝露,永遠凍在不覺癡了的那一刻。

     如果我能讀出牠臉上的神情,想是永遠期待著下一口溫香軟玉的纏綿之意。(文人皆「自作」多情,果真不錯,也因此更接近人世真實。)

     我終於把蟲子從牠深愛的白菜墓穴裡掏出來,跟牠說對不起了,你沒吃完的我幫你繼續。不忍心讓牠沿著沖洗菜葉的龍頭飛瀑而下,捲入下水道惡味雜陳的腐朽地獄,我於是把牠葬在陽台的仙人掌盆中,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取之自然精氣,回歸天地之間;或許有一天,牠的執迷不悟能化為仙人掌的養分,以稜角鋒銳的舞姿,在星光下開出第一朵花。

     我煮了那顆帶著淚滴傷痕的白菜,記得的確有著難言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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