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Related Posts with Thumbnails

羅東小鎮書店 

 周志文 中國時報 2010-02-02 


閱讀讓人超越局限。 

 

生活在小地方,如果能窮覽典籍,也可以使人放寬眼界,所謂「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但窮覽典籍需要有藏書,不幸當年我居住的小鎮,根本沒有圖書館。西元五零年代中期,我就讀的縣立中學,美其名有圖書館,然而收藏不豐不說,管理也不善,同學之間,幾乎從沒興起到圖書館借書的念頭。那時能滿足我知識欲求的是讀報,以及到鎮上的一兩家書店去看書。 

 

在我讀初高中之際,羅東有兩家比較有「規模」的書店,一家叫羅東書店,一家叫新生書店,兩家書店以賣書為主,兼賣各式文具。照理說在兩條街相交會的新生書店生意會比較好些,但卻不知什麼原因,到我讀高中的時候它就悄悄關門了。我讀高中以後,鎮上只剩一家羅東書店,在第一銀行對街,那裡比新生書店要接近市中心一些,人潮也多一點,但人多不見得會進門買書,對於書店的生意,好像幫助並不大。 

 

經營羅東書店的是一個瘦個子的廣東人,我已忘了他姓什麼,談起他大家都叫他書店老闆。在我記憶中,他上身老是穿著白襯衫或敞領的白香港衫,下身搭配著黑西裝褲,說話慢條斯理的,有老派人的規矩,據說他在大陸讀過大學,很有些文化底子。書店的兩面牆上是頂著天的書架,架上排滿了書籍,一邊是玻璃廚櫃,裡面一排排放著各式漂亮的鋼筆,廚櫃上,放著新出版的雜誌,任人翻閱。廚櫃後面的那面牆上,是一片更高的玻璃櫃子,裡面陳列著獎杯獎牌與地球儀之類的東西。老闆還擅長書法,所以書店也賣些喜幛壽屏等的東西,顧客選定了後老闆可以為你題寫賀詞,譬如「松鶴延年」、「珠聯璧合」等的,每當小鎮辦運動會,獎旗獎牌上的「強身強國」、「積健為雄」也多是他的字。 

 

玻璃廚櫃與對面高書架之間,有兩塊平躺的木板,上面放著封面朝上的比較通俗又暢銷的書,新出版的言情小說佔大宗,也有些教人書信的「尺牘」及天文曆象之類的出版物。我讀高中的時候,瓊瑤開始流行,還有一個名叫金杏枝的,也不知道他是男是女,他們的書都像磚頭般的厚。瓊瑤的書都有個很有詩意又女性化的書名,譬如《翦翦風》、《寒煙翠》、《六個夢》、《月朦朧鳥朦朧》之類的,金杏枝的書名也很複雜,譬如叫《一樹梨花壓海棠》、《籃球.情人.夢》等,初看有些彆扭,看久便也習慣了。那些書很吸引女性讀者,封面也很花稍,紅紅綠綠的為書店增色不少。 

 

 

有一次我到書店看書,在店後方老闆辦公桌旁邊的地上看到一個籃子,裡面有一隻小黑狗,因為太黑了,幾乎看不清牠的眼睛到底在哪裡,牠不時愉快的叫著,引得很多人去逗牠摸牠,我也伸手去摸了摸,牠還用牠濕濕的舌頭舔了我一下。想不到第二天我再到書店,聽到一個也是廣東人的書店伙計,跟書店老闆討論狗肉的烹煮方式,原來那隻小狗昨晚已被他們吃進肚裡了。我無法克制我對老闆的嫌惡,甚至於對所有廣東人的厭棄,我知道廣東人是吃狗的,很長一段時間我沒再進那家書店。但羅東太小了,為了新知與靈魂上的需求,我後來又不得不進去。 

 

書店老闆除了吃狗肉不可原諒外,其他方面似乎還好,他很少說話,但待人和善,最大的好處是他允許我們隨意翻閱他玻璃櫃上剛運來的新雜誌,從來沒有干涉過。雜誌中有香港美國新聞處出版的《今日世界》、卜少夫編的《新聞天地》、雷震編的《自由中國》,更早時還有張其昀辦的《中國一周》,不知道誰編的專門報導內幕消息的《紐司》等。到我讀高中的時候,雜誌業似乎發展蓬勃,出版品越發多了起來,介紹科學新知的有中國石油公司出版的《拾穗》,台灣鐵路局出版的帶有濃厚文藝腔的《暢流》,還有《野風》、《文壇》、《作品》、《自由談》等的刊物,後來又有夏濟安與吳魯芹編的《文學雜誌》及《現代文學》。有一段時候,書店還賣香港進口的雜誌,除了前面說的《今日世界》與《新聞天地》外,尚有《民主評論》與《人生》等的。那時候一位名叫張國興的先生事業有成,在香港辦了家亞洲出版社,出了很多好書,他們還辦了本《亞洲畫報》,印刷精美之外,這本雜誌竟還辦過水準很高的小說的徵文比賽,一度盛況空前。那些雜誌我都是先在書店看的,有些好文章來不及看,就記得是哪本刊物,我讀高中後,學校的圖書館漸上軌道,便到圖書館的期刊室去看完。我好像沒有在書店買過雜誌,但我幾乎看過他們廚櫃上所有的展示品,而且一期不漏,老闆從不小氣,從未阻止我們「白看」,這使得我對他的觀念慢慢變好。 

 

最吸引我的是擺在進書店左手邊較內側書架上的書了,當時台北有家新興書局,出了許多漢譯世界名著,都是白底封面,書名是黑底反白字,書名框框的邊故意弄的不規則的鋸齒狀,他們出的書,不論厚薄,都一個式樣,但部部有份量,洋洋大觀,不可小覷。我就在書店,幾乎全用站姿看完了他們陳列的書,其中包括托爾斯泰的三部大堆頭的小說《安娜.卡列尼娜》、《戰爭與和平》、《復活》,屠克涅夫的《父與子》、《初戀》,法國文學家羅曼.羅蘭的《約翰.克里斯朵夫》、《巴爾札克傳》與《貝多芬傳》,當然還有英國小說家珍奧斯丁的《傲慢與偏見》,勃朗蒂的《簡愛》,狄更斯的《雙城記》、《雙雄義死錄》,德國當代作家雷馬克的《西線無戰事》與《凱旋門》等。這些書絕大多數是在書店看完的,很少一部分是在書店看了前半部,再從學校圖書館借出來看完,但這麼多書在架上一式排開,規模與陣容都令我驚訝,讓我打開了世界文學的眼界,確實是從這家書店開始的。 

 

 

在書店看書要遵守一定的規矩,首先要自愛,不要阻礙書店做生意,不可「霸」著位子,看書不可折頁,要讓整本書看完仍能保持新書的樣子,這本事很難,但不時鍛鍊,也可以做到。還有個心理因素要克服,就是明明買不起,卻也不要讓人覺得自己在「白」看他們的書,所以看同樣一本書的時間不能拖久,當然最好也不要站在同一位置看。看「正書」之前,要裝模作樣先翻翻其他雜誌,再翻翻其他暢銷書,最後把自己想要的書抽出看上幾頁,走的時候,再摸摸其他的書,一副無辜的樣子,這樣幾周下來,神不知鬼不覺,就可以看完一本世界名著了。 

 

有時還要養成同時能看兩三部書的本事,不要老抱著一本書不放,這就更像在隨意翻閱的樣子了。然而這樣忽冷忽熱、一下高潮一下低潮,不同的故事不同的人物雜湊在一塊,把閱讀的線條弄得亂七八糟的,讀起來不很舒服,至少不很暢快,但這些偽裝是權宜之計,是不得已的。 

 

有一天,我在書店碰上我的一個同學,他急急忙忙的找老闆買了一本當期的《今日世界》,原來他正熱衷於玩這本周刊後面的「填字遊戲」,只要填對了寄到香港總社,就有機會得獎。他一買來就翻到後頁,旋開鋼筆當場填寫起來,他搖頭晃腦一會兒橫一會兒直的填著,有時會問老闆填得對不對,他已經跟老闆混得很熟了,老闆常會幫助他。遇到有一題,提示上說是英國小說家查爾斯.狄更斯的一本小說的中文譯名,我的同學看老闆,老闆笑著要他問我,說:「你這位同學上個月在我店裡已經整本的把它看完了呀!」我十分驚恐,只好問我同學書名是幾個字的,他說一共是五個字的,而且第四個字好像是「生」字,我說是《塊肉餘生錄》嗎,同學頓了一下大叫對了,匆匆填上後千恩萬謝的跑開,他必須立刻趕到郵局把填字遊戲寄出,否則就遲了。我那時尷尬得不得了,書店只剩下我與老闆,我必須獨自面對老闆詭譎的笑容,我長期以來費心的偽裝,事實上早被老闆拆穿。 

 

 

我讀大學之後偶爾回鄉,常常第一件事是到那家書店去「重溫舊夢」,瓊瑤與金杏枝仍在,只不過曾餵飽我心中饑渴的漢譯世界名著已越來越少了。老闆與我很熟,會問我台北的消息,有一次我問老闆,書店的書怎麼越來越少了呢?那一次,老闆顯出了老態,精神有點渙散,他說那些書有的進貨了十年也沒法賣出,羅東天氣潮,那時的書是用鐵絲穿訂的,放上幾年,鐵絲生鏽斷了,書都散了,或者書頁沾著鐵鏽的黃漬,就都賣不出去了。 

 

我讀大學時,因為家教及其他機會,偶爾會有一筆收入,生活雖仍艱困,比起高中以前,算是餘裕了些。我覺得自己對不起這家書店,它在我人生最困頓的時候,曾免費提供支援,讓我發現有更大的世界可以探索,鼓勵我生存的勇氣,因此我每次回鄉,有機會就到書店去買幾本書回來,算是對這位恩人的些許報償,我買的書大部分是已快絕版的漢譯世界名著,儘管那些書我早已看過。再過了幾年,那些我習慣看的書已經沒有在賣了,書店的書大部分都成了學生的參考書。當時台灣的學校流行補習,需要用很多輔導課業的參考書,那些出版品的銷路很好,但有個缺點,就是當一家書店禁不起利誘賣起參考書,就沒法恢復以前的味道了。 

 

後來我知道原來的老闆把書店「頂」給別人經營了,原因是什麼,沒人明白,也許老闆欠了債,或是老闆老了,無力做下去。書店沒有改名,招牌上的字還是老闆的舊題,但氣氛已大不如前,再過了幾年,連改賣參考書的書店也歇業了。小鎮當然比以前繁榮許多,到處都是貼滿馬賽克的新式樓房,街容當然大大改變了,樓房裡面開了很多日式的餐廳,也多了幾家賣泡沫紅茶的店,汽車機車也是滿坑滿谷的,奇怪的是諸事繁華之後,卻連一家像樣的書店也沒了。缺少書店的小鎮,顯得浮躁又虛無,站在人車喧鬧的街上,讓人不禁想到靈魂與軀殼相對的許多許多問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喵ㄆ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